【荷塘“有奖金”征文】山里的孩子（小说）

遥远的天际，最后一颗星还没有消失。清晨的雾气，成块成块地在山坞里浮动着。

几天来，你期望和热烈的目光，落在那条茅草丛生的小路上，但最后失望和惆怅的目光，又不得不从古旧的窗格子收回来，在那些乱篷篷的小脑袋上……

星期天，学校空荡荡的，这些山里娃不再来上课。学校里虽然有三个年级，却只有一个班，也只有你一个教师。你在这个学校已经有十个年头，除了星期天能沿着格子窗外的茅草丛生的小路急切地回一趟家，寒暑假能够忙忙碌碌尽一回做媳妇做妻子做母亲的义务，你大部分的光阴，就是在这所学校里度过的。

古旧的格子窗，山野的蟋蟀在叽叽地鸣咽，此起彼伏。起风了，古旧的窗格子微微地跳动着，裱贴在那上面的一张日历画也在抖颤着。在寂静的灯光映照下，一个巨大的红点子，在这儿定格了，那像一颗火炭，你那目光，渴望而又仿佛怕被烧伤似的躲闪着。忽然间，你有了新的想法，手中的钢笔搁下来，将正在批改的一叠作业远远地推到桌子角去，随后打开了那台14英?的彩电，又把长长的天线拉开，仔细地看起来。

这几天，你看见这女娃哭哭啼啼，心中就有一种莫名的烦躁。前天哭了一早上，你用尽了好言好语苦苦安慰，好不容易她才止住。昨天没有来上学，打电话问她爷爷，说是女娃死活不肯去读书，一早上哭个不停，怎么说也不去。

今天女娃来了，是爷爷送来的。女娃一进教室，爷爷说娃你好好读书，下午放学我来接你，而后转身刚走出门外，女娃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这还要不要上课？大家都在木然地听着女娃在重复前天的“故事”，教室里默然无声，学生抬头看看你，又低头胡乱地翻书。女娃却无视这是学校，这是教室，无视大家同学的存在，仿佛这是她的私人场所，一个劲地哭，没完没了地宣泄其她伤心的无助的难言之隐。

这个七岁的女娃叫龙思念，是学校附近村寨的适龄儿童，那村子距离学校五六里路。在乡村，到五六里路远的地方去读书那是很寻常的，走十里八里山路是也常有的事。

龙思念刚到你这所学校上学的时候，看那泛白的脸和单薄的身子略带几分柔弱，有点儿林黛玉似的“病态”。那时侯，学校已经撤销了中高年级并入中心学校，龙思念的那个村子只有三个一二年级的学生和她一起来上学，少是少却还有几个伙伴。早上一起出门，下晚放学一块儿回家，一走就是一个学期，风里来雨里去倒也平安无事，家长也慢慢地消除了担忧。现在呢，那三个同学跟着大的学生转学了，就剩下她龙思念一个孤零零的小女娃，叫她如何不害怕？害怕漫长的山路，害怕孤独的林间小道，害怕长满茅草刺棘的荒野，害怕野兽，害怕坏人……

多年前学校还是“完小”的时候，一百多个学生大娃儿带着小娃儿从四面八方来上学，学校书声朗朗，而现在，一些娃娃随父母打工外出，或寄托亲戚异地读书，或进城择校上学，学生渐渐就稀稀拉拉了。

看着龙思念哭个不停，爷爷也显得无助，几句安慰的话怎么能把她从阴霾里拯救出来，怎么能解除她内心的恐惧、消除她眼前的阴影？看着你一脸的窘相，老人木纳地给你递上一支烟，他原本知道你是位女同志是不抽烟的，给你递烟只不过是为了暂时化解眼前的尴尬。

“如果那几个娃娃不转学就好了。”老人自言自语地说，言辞里带着几分埋怨、几分无奈。

那几个学生为什么中途要转学呢？原因是那几个学生有个姐姐上半年已升学到遥远的中心学校读三年级去了。那姐姐是极不情愿的，不去吧，只有辍学，要么投奔亲友在附近就近上学，要么找门路拉关系进县城小学读书。投靠亲友谁愿意接纳这个棘手的事情，现在的乡村几乎都是留守的乡村，都是老年人和儿童的世界，万一出了安全事故，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任。

那个女娃儿虽说读到三年级，因为年龄小，性格胆怯像是一只弱不禁风的雏鸟。她的父母生下她不到一岁就离婚，父亲再婚后一直在外打工，母亲是外省人，至今杳无音信。她从细从小就跟奶奶相依为命，晚上睡觉都离不开奶奶的娃娃，从来没有离开过大人的怀抱，如何去适应一个陌生环境？让一个七岁的女娃孩到遥远的地方独立生活，她怎么能习惯，生活怎么能自理呢？奶奶送她去学校，整天哭哭啼啼，老师几次通知家长去安抚都没有凑效，而这个老太婆家庭极其复杂，三个儿子结了婚常年在外打工，生了娃娃就往家里送，所以这些娃娃都成了留守儿童，一个六十来岁的孤寡老人既要做庄稼又要照顾就近上学的几个孙子。那段时间苦了她当奶奶的，早送晚接，每天行走三十里的山路，弄得大人小孩都疲惫不堪。

你不知道那个学校的住宿条件如何，只是从一些学生或家长那里了解一些信息。那个学校并不是完全的规范的寄宿学校，只有远处的学生寄宿。在校住宿的学生国家有营养餐补助费，学生自掏部分生活费。周末几个学生合伙包租一辆面包车，星期天下午送去学校，星期五下午又接回家，一个半年每个学生要出几百元的交通费。

你也不觉得这样没有什么不好，但很多学生都不愿意。都说在里面住宿复杂，有的学生被盗生活用品的，有被盗钱的。特别是打架，大的欺负小的是常有的事，被打了还不许向老师告状，告了更要往狠里打。好些学生回家不是说这样的东西丢了，就说那样的东西没了，家长很揪心，担忧归担忧，每次还得给钱重新买。男女生各住一个大宿舍，各宿舍有一个老师具体负责。除了上课和活动时间，其余时间都呆在寝室里。在旁人看来，这是很好的事情。其实，几十个大小不一的学生捆绑在一起，离开了老师的视线，问题就来了，顽皮的学生总是不甘寂寞的，总要找些事情做，做游戏做恶作剧，那是难免的，所以常常出现一些问题。于是，娃娃每次去学校家长总要叮嘱自家的孩子，东西要放好啊，走到哪儿要背书包到哪儿。如果有人欺负要跟老师反映啊，晚上睡觉要盖好被子，注意不要凉着（感冒）啊。家长总怕出什么问题，惴惴不安。

有个学生回来对奶奶说，有些小学生晚上睡不好，第二天吃早餐的时候，拿着碗都想?瞌睡，眼睛想眯想眯的。

你在想，童年应该是自由的、快乐的、无忧无虑的。小小的年龄就进入了这样规范的枯燥的单一的生活，与其说是正规的安全的育人环境，不如说是桎梏的鸟笼。

每次遇到家长，总有抱怨诉苦的，言辞里充满无奈，什么经济上的负担老火，精神上的牵挂啊……我只是“哦”、“是吗？”这样吱吱唔唔的应答。

那三个娃娃转学之前，他们的奶奶曾经和你征求意见，甚至要你帮忙让他们进城读书。你先是惊愕，她怎么会想到这条路呢？

看你狐疑的表情，她急忙解释。她听说很多农村孩子的父母外出打工，家长就想尽一切办法让孩子进城插班读书，而后让爷爷或奶奶进城照看娃娃的生活，还可以捡垃圾挣生活费。是的，那的确是一条路，能够把几个娃娃团在一起，早晚有个大人照顾，娃娃的生活起居、伤风感冒、安全提醒，都能够面面俱到。现在她家的处境是顾此失彼，几处牵肠挂肚，既要送三年级的那个孙女爬山涉水上学，又要牵挂就近就读的娃娃，还要做农业生产，日子是极其艰难的。

你说因为种种原因，现在的农村娃娃都想往城里挤了。城里的学校班班爆满，没有特殊关系是进不去的。

听你的这么说，她不知道是真是假，静静的木纳地坐着。其实进城不是一般的家庭所能承受的。因为农民工进城务工，因为农村娃娃进城读书，房租费日益高涨。一间石木结构的石板房，区区十来平米年租金两千多元，水费电费房东收费黑得吓人，高出国家标准收费好几倍甚至十几倍。几个娃娃每个月要花费多少啊，加上娃娃的生活费、学校的资料费、活动费那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对于一般农村家庭而言是很沉重的。在我的附近租房给娃娃读书的农村家庭很多，他们尽管节衣缩食，平时总能从他们的闲谈之中流露出生活的艰辛，读书之不易。那些进城监护娃娃读书的爷爷或奶奶，为了补贴家用，早晨送娃娃出门之后，背着箩筐串街入巷捡垃圾，中午又要赶回家做饭等娃娃。有的甚至夜晚也出门寻找废弃街头巷尾的垃圾。如此之艰辛，谁人体会其中滋味？

也许，她权衡再三别无出路之后，索性把读一二年级的娃娃一起转到中心学校去。听说她还在附近村寨租了房子，随时去学校看望娃娃，白天就进城捡垃圾打短工维持生活，有时候赶回老家种些庄稼，情况如何，你不得而知。

现在，面对龙思念无休止的哭啼，她爷爷一直苦苦相劝说。这女娃看似文弱，性格却是那样的倔强任性。这哭蹄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凄苦。仿佛她被遗弃荒山野岭诉说自己的不幸，宣泄自己的悲哀，向爷爷求饶，向遥远的爸爸妈妈呼救，她要到一个有同伴有亲情有温暖有安全感的地方去读书。

你在教室门外静静地等待奇迹会不会发生，事情会不会逆转？她哭累了哭哑了会不会妥协会不会回心转意？

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一晃就是一节课，你再也忍不住这女娃无边无际的折腾了，如此下去影响大家上课。无奈之下，你做出了有个意外的决定，让她爷爷先带她回家，做好思想工作再来上学。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龙思念家长的电话无法接通了，情况如何不明。

第三天之后，终于等到龙思念的父亲从省外打来电话。他告诉我：女娃死活不愿意去读书。他准备回来带女娃去外省随他去打工。电话里，你感到无奈，话里充满埋怨斥责。

娃娃就近上学是最好了，既减轻家长负担，也减轻学生的负担。可是目前的处境娃娃不愿上学，你没办法，也理解娃娃的苦楚。你感叹现在娃娃读书真难，农村的学校越来越少，孩子们都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上学。村级学校基本消失殆尽全都龟缩到乡镇中心点，学生上学逐渐形成“农村包围城市”。娃娃上学家长要承受更多更沉重经济的负担和精神负担。娃娃年纪小，住校不能自理，家长牵心挂肠。如果不住校，家长早晚要接送，耽误了农活，那是骑马看牛，一心挂几头。到城里读书，要租房子，要大人监管，水费电费生活费，没有固定的经济来源，那是招架不住的。农村的那点收入杯水车薪，在外面打工也不容易，农村人出来打工做的都是些苦活笨活。市场不景气，工厂生产不正常，做做停停，手里没有存积几个钱。

你怎么解释呢，只有静静地听着。他说的不无道理，现在就是这样的形势，这样的趋向。你唯一希望的是他能保证给娃娃找个读书的地方，不管省外省内，不管天南地北，只要保证娃娃不要辍学就“OK”了。这是政府的要求，也是老师的任务。年年假期政府都要老师到村里做好“保学控辍”工作，确保每一个适龄儿童都要上学读书。老师还要弄清在外寄读学生的去向，随时掌握学生的动态，了然于心。做老师，教书育人之外的工作担子可不轻的。

又是新学期开学后老师必做的“公课”??了解本校服务片区适龄少年儿童就读学校及去向以及留守儿童的情况。下村调查，刻不容缓。

三月的云贵高原，阳光明媚，气温暖和。草木泛青，鸟儿清唱。油菜花开香飘田园，有蜜蜂在奔忙，有蝴蝶在翩跹……而行走在寂寞的山路，想得最多的是进村能否找到家长。

村里静悄悄的，偶尔看见年迈枯坐家门口垂钓暮年。寂寞的村巷空荡荡。你感觉来一次陌生一次，招呼一次比一次递减，这村庄成了陌生的世界。

你首先关注的龙思念的去向，她家的门紧锁着，电话已经停机。

在一棵大树下，你又遇到了吴三公。他看见你就知道你来做什么，远远就就笑眯眯的。

吴三公说他前几天还看见龙思念的爷爷用柳条抽打她的孙女，因为那孙女说什么也不肯去上学只是哭哭啼啼。

闲聊里，你得知过年后许多学生已易地就读，他们像山野里一群流浪的麻雀，没有固定的栖所，随意迁徙，轰的而来，呼的而散，无踪无影。这些信息让你感到沉重，许多学生又不在原学校就读了，究竟转学到哪儿去了呢，而随父母外出打工的学生更是下落不明。这个四十户来户人家的山村突然走失了十多个学生，让你如何联系？到哪儿去取证呢？

你想到这里，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夜幕已经降临这所闭塞的学校里。透过这古旧的格窗子，又见你在灯光下精心地批改作业。此时，你朝格子窗外看，但见那遥远的天际，一颗星又最早地升起，且比清晨更加美丽了。